关于学生与手机的新闻报道,越来越惊悚:江西一名高中女生在学校宿舍跳楼身亡,因为上课玩手机被父母把手机收回;17岁湘潭少年跳楼自杀,遗书称老师翻看他的手机;研究发现,长时间玩手机让美国青少年自杀率上升31%……

简单粗暴的因果关系,学生和手机就这样被贴上了互斥的标签。

家长视其为洪水猛兽,学生自身对能否带手机来学校也观点各异:有的学生认为应该带,可以帮助学习、联系家人,也可以适当放松;有的则认为不应该带,因为管不住自己这双手,难免分心。

北京市东城区教育研修学院研究员朱虹却表示,学生对手机的过度使用,在学校和家庭都有发生,但是否“成瘾”则很难界定,“在我看来,绝大多数学生一日生活安排都比较紧张,和手机接触的时间远不如成人。”

手机没有那么重,有些错不是手机的“锅”;教育也没有那么轻松,面对这个功能越来越先进的掌上屏幕,教育者,你准备好了吗?

管理学生手机,学校不要“抢戏”

《好教育成就好孩子》作者、深圳大学城丽湖实验学校校长房超平告诉中国青年报·中青在线记者,就他的观察,学生在学校使用手机并不是很频繁,一般用来与家长交流,或者找一些学习资料,当然也不排除一些自觉性差的学生拿来玩游戏——但一般不会公开玩。

在他看来,学生带手机来学校并没有什么问题,只要上课不看就行。然而,出于学校管理部门和家长的要求,于是在丽湖实验学校,出现了这样一个现象——学校规定不允许带手机,但检查也不严格。

房超平说:“用禁止的方法,只会产生相反的效果。限制不如节制——和孩子们协商,什么时候可以用,什么时候不能用,制定公约,让孩子自己约束自己的行为。当然,如果不遵守协商好的节制规则,就要按事先的约定接受处罚。”

如果学生仍然“坚持不懈”地在课堂上玩手机,房超平认为这就是学校的教育确实不受这部分学生的欢迎,需要改进教育方式,让课堂满足学生的好奇心。

相比房超平的“宽容”,一些家长的态度显得更为坚决。山东泰安一所中学进行校园创新,实行“手机进校园”开放日。当天,全校768名学生中有464名学生带手机进校,初一有一个班级的家长全部反对,全班无一人带手机。班主任说,他下了可以带手机的通知后,全班家长极力反对——本来开学初已经没收了手机,现在又要带进校园,会妨碍学生学习。

青少年心理专家、天津耀华中学心理教师张丽珊在中国青年报·中青在线记者采访时表示,管理学生手机,学校不应该“抢戏”。

“每一个爱玩手机的孩子背后,都有家庭的固有模式。而学校作为承接结果的一方,如此积极地去参与禁用手机,把学生的愤怒都揽到自己身上,特别不科学。孩子甚至有可能因此厌学,引发学业生涯扭曲的问题。”

如此看来,新闻报道河南南阳一所高中在操场举行手机销毁大会,数十部从学生处没收来的手机被用铁锤砸毁、投入水桶中——戏真是过了啊。

事实上,对中小学学生在校使用手机的限制,并非中国独有。

英国教育部门于2012年宣布,禁止中小学生携带手机进课堂,如果学校未能遏制课堂上学生使用手机的状况,学校将被教育督查部门记载并问责;在德国,手机厂商开发“学校手机”,家长可以进行控制。

最新的消息是,法国政府宣布将从2018年9月起,禁止所有中小学生在校园内使用手机。法国教育部长表示,此举是为了保护学生,避免他们被手机分散了学习的注意力。

然而,学生、家长、校长都对这项禁令有意见。一名学生说:“太荒谬了。在我的学校,我们在课堂上和课间都不用手机,所以根本就不存在这一问题。”一名家长说:“我女儿独自上学和回家,现在这个季节天黑得很早,所以我希望她带着手机,这样让人放心。”法国校长联盟副秘书长说:“我们难以理解他们到底想干啥,我们从这则通知中找不到任何逻辑或实用性。”

学生手机成瘾,首要原因是父母的“带头作用”

张丽珊说,现在有一种不好的倾向,“在各种契机上指责教育,把所有的事都和教育、学校管理联系在一起”。而事实上,学生沉溺手机这件事,和学校关系不大,而和家庭教育密切相关。在她的日常咨询案例中,几乎80%以上问题的产生,都与手机相关,不仅包括学生,也包括家长,“解决问题一定要追根溯源,学生手机成瘾,首要原因就是父母的‘带头作用’。”

从孩子一出生,朝夕相处的父母就是“手机控”,手机不离手,疏于和孩子的交流,有时候甚至为了能玩得不被打扰,还“帮助”孩子养成了从手机中寻找快乐的方式。

“很多学龄前孩子的父母,会用一种夸耀的语气跟我说,‘我们家孩子可以特别安静地长时间玩手机’‘孩子特别聪明,可以自己下载很多游戏,玩的段位还很高呢’……”张丽珊说,家长当着外人的面如此夸奖孩子,孩子自然觉得“会玩手机”是优点。

然而,家长的脸往往在孩子上到小学高年级后就变了阴晴——玩手机占用学习时间,影响成绩——手机是罪魁祸首。张丽珊说:“其实手机没有错,它是一个客观存在;孩子更没有错,他是一张白纸;是家长错了,手机不过是他们推卸教育缺位的‘替罪羊’。”

在张丽珊接待的咨询中,造成初中以上孩子手机成瘾、游戏成瘾的主要原因,是孩子没有玩伴,“同学们都在玩,我不玩就没朋友了”。

这样的孩子往往缺乏人际交往能力,而手机正好是一种能快速和别人达成互动的介质。甚至有孩子在被网友骗了几千元后,也不放弃交网友,他对张丽珊说:“张老师,我在现实中没有朋友,我在班里就是空气,所有朋友都在网上,如果你把我的手机拿走了,我就和这个世界脱节了。”

“各种围追堵截把孩子推到了手机上,这时候你把手机残忍地拿走,就特别不合理。”张丽珊说,解铃还须系铃人,让孩子和手机保持优雅的距离,重任在家长身上。

首先,家长要先放下手机。“很多孩子跟我投诉,妈妈天天逛淘宝,爸爸天天刷新闻,为什么你俩玩手机,我就要写作业。所以,你自己要和手机保持距离”。

其次,家长要成为可以和孩子聊天的有趣的人。鲜活的人与人的互动,才能让孩子放下手机,在有品质的沟通中感受生活的多样和有趣。

再次,创造更多孩子与同龄人互动的机会。家长带着孩子接触更多的娱乐活动,培养更多的兴趣爱好,结识更多的同龄人,建立起真实有效的人际关系。

最后,对于初中以上的孩子,可以通过生涯规划帮助孩子明白成长的方向。“有的孩子没有目标,浑浑噩噩,生涯规划可以让他树立持续的学习动机。当孩子渴望学习的时候,家长就能和他进行有效约定,比如,写作业和睡觉的时候,就把手机放到客厅,当然家长也要承诺不偷看”。

手机承载孩子身份认同的需求,成为过激言行的触点

随着智能手机的普及,关于“学生手机成瘾”的报道也越来越多:“母亲没收手机,女儿气急欲跳楼”“学生考试玩手机与老师起冲突,受伤住院两个月”“淮南小学生偷家里万元现金买手机打游戏”……

北京市东城区教育研修学院研究员朱虹认为,一些报道过于简单且带有倾向性,并没有完整呈现事件的全貌,容易贴标签,把事情类型化。如果看不到类型化事件背后不同的人和发展过程,就看不到差异,就很难找到对应的解决方案。

朱虹表示,影响学生成绩的状况有很多,没有案例证明手机是重大或者唯一的影响因素。而之所以会聚焦到手机的使用,是因为我们容易看到外显行为,不容易看到背后是学生的亲子关系、同伴关系、师生关系出了问题。

在朱虹接待的咨询中,和手机相关的有亲子矛盾——家长不给买,孩子一定要,亲子斗争频繁;同伴矛盾——学生在朋友圈和群里发一些互相诋毁嘲讽的话,干扰正常交往;师生矛盾——学生的专心程度与老师的预期不匹配,老师质疑学生的手机使用。

总之,手机看上去就是一个错误的存在。但朱虹提醒人们注意,手机承载着什么,在不同人眼中有不同模样:在父母眼中,自己的手机是必需品,孩子的手机是祸害;在孩子眼中,手机是独立自由的标志,是连接自己与世界的一座桥;而对老师来说,他看到的不是手机该不该存在,而是学生有没有规矩。

“对手机和对对方的期待不同,双方各执一词,引发矛盾冲突。”朱虹说,“但这些都是真实生活的一部分,不容回避,把这些因素变成孩子成长的条件,是教育应有的姿态。所有人都要端正自己的态度,要知道我们谈论的不是手机有多糟糕,而是目前状况有那么一点不良,需要调整。”

手机之所以成为过激言行的触点,是因为对孩子来说,手机是特别多东西的载体——青春期的浓烈情感、对社会交往的强烈需求、别人如何看待自己、能不能融入集体……“有时候孩子甚至会觉得,手机就是他,他就是手机。如果你夺了他的手机,就夺去了他的身份、夺去了他的人际关系、夺去了他为数不多能自由支配的物品,他当然要跟你拼命。”

针对学生轻生现象的存在,朱虹建议,学校的生命教育需要丰富内涵、拓展形式,既要有树立三观的教育,又要跟上时代,不要回避话题。

“生命教育是系统的、连续的。对小学生,有‘该做什么’的正面引导;对初中生,留出一定时间和空间,让他慢慢尝试,培养价值感;对高中生,就要和他一起正视一些问题,让他自己寻找合适的解决问题的方法。”

“帮助孩子找到更多情感和身份认同的载体,才是教育者应该做的事。”朱虹说,“孩子的世界没有我们以为得简单,也没有我们想象得复杂,特别需要倾听和观察。每个孩子都会慢慢成长为立体、丰富、独立的人,这是一个慢慢摆脱依附的过程。他们曾经觉得一双好鞋、一部好手机就是自己,长大后就会发现,不需要这些外物,就是一个很好的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