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猫
作者:黄雪蕻
来源:《文学教育》2011年第09期
在这个城市,我们住在一个普通的机关大院里。院子里有花园绿地老楼新楼布告栏垃圾堆什么的,还有就是住在各家各户的男女老少们。和任何地方一样,这里也自成天地、生物成链。我们靠工作收入生活,我们养育孩子饲养猫狗金鱼鸟类等宠物,同时我们又不经意地养着一些下家——一大群靠吃我们的残羹剩饭活着的野猫们。就像我们并不知道大院最初的住户是谁,我们也不知道这些野猫的始祖是谁。反正我们早就习惯它们在院子里躺着卧着晃着了。它们有黄有白有花有灰,因为靠吃垃圾堆里的剩饭过日子,都营养不良赖巴巴的样子。 说起来它们是靠我们在活。每当我们拎着垃圾袋去扔时,它们都会远远地聚拢来,急切地看我们。这时候我们手里的垃圾袋对于它们,就如同我们人类对功名利禄那般重要又焦灼。我们如果扔的是生活垃圾,它们翻找一番后会失望发呆。我们如果扔的是剩饭菜,它们就会埋头挤成一团在那里贪吃猛嚼。而如果里面再有些肉骨头剩鱼头,对它们将更是一顿惊喜连连的美味大餐。它们会赶紧叼到一块大的好的,跑到一边猛吃,有时彼此还会低吼着又是威胁又是争抢。它们过着吃一点活一点的原始兽性生活,对我们也没什么感谢的想法,打量我们的垃圾袋时贪婪归贪婪,却绝对没有任何乞怜和献媚的态度。它们拒绝和我们有情感的联系,把那些吃的喝的当作风送来的水漂过来的,我们自然也不会有什么表功和求爱的想法。我们和它们,在同一个大院里生活着,就如同在非洲沙漠里围绕着一处水潭栖居的鳄鱼猴子斑马长颈鹿一样,互不理解、各自为营、形同陌路,只不过我们生活背景上多刷了一层人间文明的色彩而已。 我们和它们,出生境遇相差十万八千里,智慧思维相差十万八千里,如此陌生无关,却又如此朝夕相处,彼此间看似风马牛不相及,却又总是有意无意地互相影响着。春天的时候,万物复苏、气候温暖,它们刺耳迭起的叫春声是我们生活的难题。静夜深深,我们正熟睡着,它们那求偶的呜哇怪叫一下就刺进我们的淡黑梦境里。那叫声,不但扰人失眠,还会令人听着又烦乱又痴然。呜哇呜哇呜哇,有时浅有时尖锐,有时哭有时惨嚎,那高高低低的叫声,如此撕心裂肺,又如此惊心丑陋,真是充满了生活痛苦的本质。这年我三十岁,七年的婚姻走到尽头,正在痛苦不堪地闹离婚。在那些压抑失眠的漫漫长夜,是野猫们彻夜叫春的惨嚎,陪伴着我满眼血丝熬到天亮。它们在草丛深处屋檐下面叫到“物我两忘”的境界,我在房内床上辗转着听得也惊心落泪抽泣。或者它们就是我焦躁痛苦的心,流落在外彻夜号叫着。它们的每一声惨嚎其实都是我的心声,而它们对情和欲的痛苦与迷茫,其实也就是我的啊。从这点来说,我和它们可真是心有灵犀!在这镜花水月的世间,它们的哀嚎坦率而直抵本质,那就是情欲是痛苦的,生活的本质是痛苦的,所以我们挣脱不开注定了要受苦要难过。真应了“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这句诗,它们引得我这大院里一个普通女人就有如此的感慨,天晓得又在那春夜深深的栋栋楼房格格窗户内,激起了几家的欢乐几家的愁?
它们刺伤过我们敏感的心,我们也勒紧过它们的口粮袋。大院物业管理方为整治环境,把原先的垃圾堆改成为一排排密封的垃圾桶,美观卫生又不招惹苍蝇蚊虫。我们也觉得好,夏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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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也闻不到臭气怪味,污水油渍也不会乱流了。我们独独忘了野猫们,人类社会的文明整改措施,具体到它们那里,却是一场骤然降临的灭顶之灾。它们再也混不到从前的剩饭剩菜了,每天只能对着那密封加盖的垃圾桶一筹莫展。我们顾忌管理人员的责备,也不敢擅自打开桶盖让它们跳进去翻找。从前那习惯顺畅的生物链突然就紊乱了,这些靠我们剩饭过活的野猫们,更加憔悴赖巴了。这真让人怜悯,这些天性狐疑干净的小家伙,从前赖巴归赖巴,还比较自爱矜贵,哪怕吃过残羹剩饭后也会认真地舔舔毛洗洗脸,如今却饿得无精打采、毛皮肮脏、眼角挂屎,连多动一下的力气都没有了。我们有时候会留留心,专门用饭盒装点剩饭给它们吃,但总归是于事无补的小小贴补,它们还是饥饿难忍、生计难继。为生存下来,它们开始想方设法找各种吃的喝的。它们试着去抓鸟雀和老鼠,但在喧嚷的城市里这些猎捕仍是收效甚微,根本填不饱肚子。我甚至有次见到一只公猫在路灯下抓到一只螳螂在大嚼,嘴巴边满是绿色黏糊糊的汁液。那嘴巴流着绿汁液的猫,使我真正体会到,什么叫物竞天择,什么又叫适者生存。而在昏黄的路灯下看到这一幕小小的生死剧,我好像有点伤心,但终究好像也没怎么太伤心。我只是有点想叹气,看来谁都不容易呢。
但凡一条命要活下去,那可真是充满了不可思议的弹性。它们就这样饥一顿饱一顿、萎萎顿顿又艰苦卓绝地活了下来,不但活着,还生儿育女、繁衍生息了下一代和下下代。院子里就它们这么一群,想必其中充满了混居乱伦,但终究是添了一窝又一窝呆头呆脑的小猫崽子。小猫崽子生下来就吃不饱喝不足,奶声奶气的叫唤里也充满了痛苦,为点吃的而苦挣着。但这就像我们人活在世要吃苦要奋斗,万事万物,大家都是各安天命、没有办法啊。
我们有时候抱着自己娇生惯养的宠物猫狗,在院子里散步,会和草丛里的它们不期而遇。宠物躺在我们的怀里,养得喷香媚态、吃得肥胖柔软,是我们一团娇滴滴的心头肉;而草丛中的它们那么肮脏瘦弱、可怜倒霉。它们仰头看着我们怀里的它们,猫和狗都生就一副孩子相,那模样就像流浪的穷贱孩子看着地主家穿金戴银的阔少爷娇小姐,真是令人心酸呢。但心酸的只是我们,野猫们并没有。它们只是看我们怀里的它们,它们和它们虽是一个种类,却是火星撞地球谁也不懂谁。被人娇滴滴养着的生活,它们无从经历也无从羡慕,贫贱生活的自由野性它们也不懂向宠物们炫耀。它们看我们怀里的宠物,它们真的只是在看,不懂不理解、超然而冷漠。这兽的不卑不亢使我们顿悟,哪有什么穷孩子富孩子的哀伤,哪有什么不公或公正,万事万物,各有其命,它们早就无知无觉间领悟了一切——所以我们多情而可笑:它们无情而不笑。
它们无情而不笑,这刻印在我们对它们的认知上。但这仍是我们的主观与唯心。任何生物,只要你去了解感受,就会出乎意料地发现它们其实都有着自己的灵魂。这样说又有些褊狭,仿佛人性就比物性兽性高明般,其实谁的爱更无私更深沉这也是说不准的事。在食物极度匮乏的时日,野猫们渐渐反而滋生出了新的秩序。它们彼此不再争抢了,好容易搞到点吃的,老的要让给小的,小的也不多吃,吃几口后再让老的上来吃。它们黄的黑的白的花的,面无表情地围着些烂糟糟的剩饭菜,感动的仍然只是我们。它们只是无知懵懂地吃着让着,并不觉得自己有什么高尚。或者它们只是在遵循天性里的共生法则,既然都如此贫贱地活着,那就尽量大家都活下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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它们就这么生活着生育着受苦着,天天在我们眼皮底下晃,它们的面目也渐渐让我们熟悉起来。其实它们也各有各的样貌,大不一样呢。有几个大花猫,脸上东一块黑斑西一块黄斑,很凶恶的样子,仿佛是做父母的不懂优生优育、随便粗制滥造出来的。其实这里面说不定就有父母的苦心,因为知道自己的孩子生下来不是当宠物被人疼被人养,而是要流浪要受苦要拼夺,所以把它们生育得丑陋凶狠些会更实际些吧。
还有两只白猫,乍一看很像,其实个头脸型也大不一样。一只大些胖些,另一只小一圈,脸型很奇特,圆脑袋圆眼睛,额头很大,像个雪白羞涩的小沙弥。这两只白猫都是母猫,也不晓得是母女还是姐妹的关系。后来大白怀孕,生了一只小黑猫,天天蹒跚着小脚,黑乎乎的一小团跟在大白的后面,就像大白面团后面拉了块小煤块,很有意思。但几天后,我们又被搞糊涂了,因为那小黑猫不知怎的又跟在“小白沙弥”后面走来走去了。“小白沙弥”卧在哪里,“小煤块”就挨着它卧在旁边,“小白沙弥”有时也叼点吃的喂喂它,有时也用舌头替它梳理梳理毛。问一个经常喂猫食的老太太,老太太直笑,说“小煤块”太小,跟着大白跟着跟着把妈妈跟错了,又把“小白沙弥”当成了自己的妈妈。那“小白沙弥”糊里糊涂当了娘亲,但也半推半就地帮着养养“小煤块”了。你瞧,贫苦不但滋生了爱的秩序,还使母爱超越了狭隘,变得慷慨无私。但慷慨仍只是我们的赞美,几天后大白把“小煤块”领回自己身边,“小白沙弥”又糊里糊涂恢复了单身。两只白猫之间也不曾言谢也不曾表功,猫群里也没有什么感动,生活照旧像从前那样冷漠平静地向前流淌着。但在它们那无情而不笑的面容之后,在它们那毛茸茸肮脏的小躯壳内,我们仍然感到了那种要活下去的坚硬又柔软的内核,感受到了它们那和我们一样坚忍抱团而生的情感和力量。
我们和它们,仍然在这大院里各自生活着,像在非洲沙漠里围绕着一处水潭栖居的鳄鱼猴子斑马群长颈鹿,它们好像从不认识我们,我们也没觉得与它们有什么认养关系。有一天,我突然停下脚步想看看在草丛里静静卧着的它们,它们也懒懒地看着我。一张张毛茸茸的圆脸,琴弦一样的胡子,透明安静冷漠的眼睛,一只只耳朵像风里的小旗般微微转动着弹抖着,捕捉着倾听着生活里的风吹草动、危险安全。我们就这样彼此看了老半天,直到旁边有个陌生人觉得好奇也凑上来看。陌生人就这么靠近了一步,它们就如同受惊雀群般“轰”地跳起来,又“轰”地逃窜进了草丛的深处。这就是它们给我的一点点待遇,但这已经让我很感动了。原来它们是认识我的,是对我放心的,所以才会和我近在咫尺地安静对视,而面对陌生人它们就会立即惊慌地跑远。孤独而脆弱的它们,永远也成不了我们的朋友,但也因此,它们对我们的那一点点熟悉和认识,才如此的难得与令人感动。
我们和大院里的野猫们,各有生道,形同陌路。我们和它们,这其中隔着物种之间遥不可及的幽冥距离,也拥有着物种之间共同的愿望,那就是——我们来到这世界,我们是一条条活着的命,所以我们就要奋力地生活下去……
(选自《天涯》2011年第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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